作者 | 訾奕然、张馨尹、李翱、杜锐峰、王月伦、黎宛冰、王笑康、唐卓雅、侯润蕾、杨楠、王琳茜
编辑 | 胡世鑫
2021年7月20日,郑州暴雨升级,全天平均降水量达到302毫米,最大小时降雨量突破中国大陆的历史极值。那晚洪水席卷“人间”。 而在天亮之前,一场大规模的互联网救援行动就以自发的形式悄然展开了。从线上到线下,信息核实、信息跟踪、物资统计、志愿救援……互联网正在以最大的限度,拓展“救助”一词的时空边界。与多数人不同的是,微博摄影博主Sine在灾情发生前就注意到了天气预报的异常。他提前几天提醒在河南的朋友们 ,最近出行要注意安全。7月19日下午,洛阳女孩笑笑坐上了开往郑州的列车。按照原定计划,她将在郑州进行暑期实习。晚上七点,行至偃师站,列车长突然通过广播告知乘客:“由于郑州暴雨,列车将停止前进。”随着手机电量不断减少,笑笑在列车上度过了漫长的十五小时,因为担心与家人朋友失去联系,她越来越焦虑。20日早晨,当列车广播说“不退票的乘客可以选择下车”时,笑笑离开了列车。因为准备考研,大三的阳菜还留在学校。20日中午雨还不大,阳菜到图书馆学习,下午却突然大雨瓢泼,积水没过脚踝。她索性把鞋给脱了,提在手上,一路蹚水往宿舍走,脚踏出去的地方都摇晃着荡出水花。下午五点,丁青准备离开工作室回家。此时道路上的积水已没过大腿,“我130斤的体重在水里都感觉站不稳,只能弓着腰重心下移一步一步在水里挪。”积水混着泥沙,丁青看不清楚路况,只好找根木棍向前摸索。那天,不到20分钟的路程,他足足走了40分钟。傍晚六点左右,阳菜得知地铁五号线海滩寺—沙口段被淹的讯息,许多地方洪涝严重。她听到窗外的雨哗啦啦地砸在树叶上,传来了警车、货车开过积水路面的声音。阳菜打开窗户查看雨况 ,雨幕横着刮进来吹到脸上,激得她打了个哆嗦,半边袖子湿了。当Sine终于结束一天的工作,像往常一样拿出手机准备放松时,才发现微博里的寻常早已被“打碎”——首页全都是暴雨中郑州人民求助的信息。求助的信息在页面上快速更迭,Sine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也开始转发这些信息。一些来自河南郑州的信息同样涌入伊桑所在的音乐群。这个微信群平日里讨论的话题有关摇滚、嘻哈、琐碎的生活碎片,现在,无名的人把一些浑浊的积水、漂浮着的汽车和模糊的呼叫声传播到了这里。Sine以及更多的人们逐渐意识到,发生在郑州的,不是天气预报里那个轻飘飘的“暴雨”,而是一场波及数百万人的巨大灾难。远方的朋友迫切想要知道郑州暴雨的情况,无数消息翻涌而来。20日晚九点二十六分,焦急的阳菜和朋友们共同建立起一个汇总洪灾信息的微信群,陆续有人加进来,有郑州的市民,也有不少远方关心郑州灾情的人。很快,群成员就超过400。志愿者群里没有闲聊,除了转发各种求救信息,还有不断更新的群公告:更改的工作流程、注意要点和最新状况等。线上接洽信息的秩序飞快地建立起来,有人从微博、微信等平台里搜集求救信息,有人检索是否与已有信息重合,随后上传到文档中。伊桑打开文档,优化了表格结构,添加了“求救时间”、“可提供帮助”等几个选项。 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已经停运,笑笑在车站附近的宾馆等待极端天气的缓和。在宾馆等待时,笑笑一直在翻阅手机里的新闻,刷过一条条关于郑州水灾的信息,她为自己提前下车没有到达郑州而庆幸,也因灾区触目惊心的图片和视频而担忧。夜晚,她无法入睡,每当尝试闭上眼睛,脑海里总会浮现新闻中报道的画面。自己选择下车,命运般地逃过水灾,但和她同乘着一辆列车抵达郑州的人们,或许正处于危难之中。想到这,笑笑点击扫描二维码,以信息核实员的身份,加入到救灾群聊当中。作为入群的新人,笑笑收到了第一份工作指南。里面详细阐述了工作的具体内容和注意要点,包括标注信息来源的格式、求助信息紧急程度划分标准以及群内志愿者分工等信息。雨下了整整一夜。从黄昏到黎明,城市里的水位不断上涨,许多人的消息失散在雨中,也包括白桃的一位朋友。目睹微博话题河南暴雨互助里,一条条令人心痛的求助信息后,白桃决定参加线上信息核实与发布的志愿工作。一方面,发挥自己因为追星而积累起的一定粉丝量;另一方面,她也怀有隐约的期冀——或许能因此搜寻到朋友的下落。她不知道的是,还有千千万万的人们同她一起,在这个漫长的夜晚,因着各自不同的原因,参与到了这场浩大的线上救援当中。看似简单的信息核实工作,进入实践阶段却变得困难重重。靓靓作为某线上救援群群主,对这一点深有感触:“重复性过高,效率低,有时大家兜兜转转转的信息都差不多,短时间内缺少一个整合性的信息统筹平台。而且,就算线上信息扩散开了,有时也很难和前线的救援人员对接上。”为了避免因通话而错过救援信息,也为节省受困人员手机电量,手机短信成为志愿团核实求助信息的最主要途径。“我话费充好了,现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志愿行动开始后,这句话不断出现在志愿团的群中。求助信息源源不断,Sine不怕工作太多,就怕短信交流没有回音或是突然中断。灾区的电和信号都不稳定,他始终揪着心等,却不知道何时才能收到回复。“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冰冷机械的提示音里,没人知道受困者是否正遭遇着更加危急的情况。Sine还发现,面对前所未见的灾情,许多人的自救知识远远不够:“比如说遇到灾情要怎么跳车怎么逃车、脸盆怎么使用、一群人怎么挡洪水……这些知识可能大家平时都会忽略,但我觉得在基础教育当中是很重要的。”一些虚假的求救信息,混杂在真实的求助声浪里,给救援队伍和灾区人们造成了极大的困难与威胁。白桃曾经收到过一条关乎几十人性命的求救信息,电联初期,所谓的求救者能够准确提供位置,于是她并没有过多怀疑,就联系线下救援队前往救援。结果救援队扑了个空,电话也再没有接通过。她从未想过在这种灾难当头的情况还会出现假消息,面对这样的结果,她感到无比地自责与恐慌。从那以后,白桃接到求助信息后会一直与求助者保持联系,确保信息的准确性。在等待求救者接通电话的时间里,信息跟踪组组长翟星洋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每天都尝试与上百条求助信息的发出者们建立联系,她早已忘记这是自己拨出的第几通电话。大三学生翟星洋所在的救灾志愿者组织也曾经历过登记核实混乱的时期:“两三百人的大群,真正投入工作的却很少,大家在等待之中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重复与延误信息不断堆积,冗余的碎片越来越多,翟星洋和其他几位负责人开始意识到,改变是必须的。他们分成了信息核实、信息跟踪、物资统计、志愿救援四个更具针对性职能的组别,舍弃了群组二维码转发拉人的方式,选择让希望加入的志愿者添加对应组别负责人,再以负责人拉小群的方式逐条分区进行对接。负责人们定下了规矩:“邀请进来都是要干活的,如果不干活我们会直接说清楚。”
图为群组成员重新整合分配的公告
“其实真的是逼出来的,当你发现你没有办法真实地帮到别人的时候,就会去反思,会去想怎么样才能够真正帮到他们,自然而然地重新调整。”然而,怎么帮?帮什么?先帮谁?在堪堪度过初期的失序与喧嚣后,三个新的诘问成了翟星洋及其他志愿者们心中共同的隐痛。抗洪期间各方消息拥塞,志愿者们在核实信息、跟踪救援进度时,往往还肩负着疏导被困人员心理的职责。有的被困人员迟迟得不到救援,反复发来短信,语气焦灼:“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过来?”伊桑也很无奈,求助的信息早已发给救援队伍,他们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安抚那头惊慌的人们。伊桑记得,有人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里说:“如果你们两天不来,我可能就撑不住了。”还有人在电话里说:“我的爷爷已经在洪水里走了,救救我们吧。”新闻里的伤亡数字冰冷,可隔着电话传来的悲痛与窒息却是滚烫的。但同时,通讯过程中也会有温暖的时刻。捐赠女性外用清洁物资的鱼鱼表示,自己曾通过短信联系到一个救援队,负责人的回复让她印象深刻,“他们说男生在水里泡两天都很难受,更别说女生,如果这些东西可以到的话,他们会安排送到受灾比较严重的乡镇。”面对受困者紧迫的问询,翟星洋极力维持着作为成年人的镇定与冷静,用平缓的语气透露出绝对的确信。可事实上,等待的每一分钟里,年轻的志愿者们都在煎熬:“我们在他们面前安慰他们说一定可以,已联络到救援队,但在我们的群里面,真的很害怕,担心会出意外,听着受困者哭,自己也想哭,但绝对不能让受困的人感受到我们情绪的不稳定。”线上志愿者们紧张进行信息核实筛查的同时,另一群人沿着核查员们发散出的讯息,开始向着受灾第一现场赶去。凌晨一点,张森忙完自己的录入工作,准备休息的时候,看到群里代号“8883”的求救信息:母女三人,被困在寺庄顶村。情况危急,他睡意全无。张森发去核实短信,母亲立马回复:“快来救我,寺庄顶”、“手机快没电了”。寺庄顶村,那是洪水的重灾区,还有妇女儿童,手机即将没电。张森意识到情况可能比想象中更严重, 他立即将信息上报,开始寻找救援队对接。随后,他继续追问状况,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只弹出了三条一模一样的消息:“快来救我们”。新乡的水位涨得很快,那晚的援助群里,有很多条寺庄顶及周边的村庄的救援求救信息。又是个黑黢黢的夜晚,洪水之下是新乡的田野和街道。凌晨三点,他终于联系到周口蓝天救援队,这支救援队几个小时前刚刚抵达新乡,还没有怎么休息。他添加了队长的微信,把母女的困境和位置一股脑地全甩了过去,队长只回了一句话:“我们去看看”。李剑峰作为苏州蓝天救援队队员抵达新乡时,整个城市都在水里泡着,水深至少有2米。停水停电,没有信号。塑料袋、盒子等垃圾漂浮在水面上,“就像地震之后的废墟。”这是李剑峰对灾区的第一印象。也是这一天,阿金在救灾群里看到了新乡告急的消息。他瞒着爸妈,向朋友借了车,同商丘退伍兵救援队一起去了重灾区。新乡市区内涝严重,路面积水特别深,淹过轿车的底盘。阿金开的是越野车,负责在前面开路。路上少有行人,停着许多搁浅的车子,牌照基本都被冲走了。救援的船只有到水深的地方才能发动,水浅处,大家一起连拉带推。小区侧边的路已然仿佛一条宽阔的河流,伸手就能碰到监控探头。水质浑浊,“漂着的都是很恶臭的东西”,李剑峰说。因为居民楼一楼的门厅已被水淹没,有些群众聚集在单元门的雨棚上,远远地朝救援队员呼喊。驶近后,雨棚仍高出水面约1.5米,需要两名队员用手扶着墙,固定住船,再让居民走下来。卫河决堤,共产主义大桥下大水漫灌,水淹过胸口,阿金的车子在那里熄火了。他们下了车,划着皮筏艇一点点前进,前面有人手握绳子往前拉,后边和两侧都有人在推。身处陌生的城市和街道环境,人身安全容易受到威胁,装备也更容易受损,走散、漏电,发动机的螺旋桨可能因触及水下不明物体损坏,冲锋舟也可能突然被划破。“先救老人和孩子”是救援队员们的原则,如果碰到腿脚不便的老年人,李剑峰和他的队友们让老人踩在自己肩膀上,慢慢滑下去,到了水浅处还会把他们背下船。来不及一户户排查,但只要有居民向救援队求救,李剑峰和他的队友们就一定会把他们带出去。路途中经常碰到自救的人们:三个汽油桶上面固定一块木板,或者借助泡沫箱,慢慢地漂出来,但一个浪打过来,又会后退,向前两步又往后退三四步,遇到这种情况,队员们也会把他们拉上船。为了高效率地把村民们送到统一疏散的地方,救援人员通常用铲车运输。救援人员站在铲车的侧边,前面的铲斗载满了人。当人们从铲斗上下去的时候,瞬间,响起热烈的掌声,所有人都为他们鼓掌,村民们向救援人员连声道谢,“你们是真的英雄!”。这夜,阿金忙了个通宵,他数不清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救了多少个人,去了多少家。一片漆黑的村庄里,只有救援队员的头灯和橙色的救生衣依然亮着光。八个多小时后,张森收到了寺庄顶村母女被解救后发出的感谢短信。此时已是正午,他和救援队一起度过了不眠的夜晚。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表述不够清楚,三分钟后,安乐在朋友圈下评论:“可以救援的有车的都联系我。”前期及时的线上信息呈递,在帮助到救援队搜寻被困人员的同时,也成为后期物资对接的坚实基础。通过信息核实后,安乐联系到了物资,他和自己的车队一起来回搬运。这些物资,有的来自陌生网友,有的来自安乐的亲朋好友,以及“河噪”里的摇滚乐迷们,有人买了价值一万块钱的药品送到灾区,还有一位来自开封的乐迷的两卡车矿泉水。线上线下物资接力的通道,不只扎根在城市,同样也延展到了乡村。7月25日,胡涂发动当地的村办企业进行蔬菜捐助。通过线上志愿者交流群,胡涂成功对接一个郑州的志愿者团队。凌晨五点,230余名志愿者来到胡涂的老家。他们采用人墙接力传递的方法,耗时3个多小时,完成了第一批蔬菜的采摘、装车。志愿采摘现场,爱心人士专程送来900多个装蔬菜的专用袋,最终收取包括白菜、萝卜、尖椒、西红柿等蔬菜共10万斤。几天时间,志愿群中共享的表单时时更新,每个单元格都守护着一条生命。特别紧急的情况会将单元格标注为红色,非紧急且有人跟进的标蓝,而绿色,象征着格子的主人已经成功获救。麻阳的队伍前往河南师范大学,救出被困人员651人,包含一名留学生,转运物品1000多件。在救助现场的一块空地上,有个孩子一直趴在旁边写东西,直到孩子写完递给一名队员,麻阳才发现,原来他写的是“敬爱的叔叔阿姨,您辛苦了,我爱你们”。字体幼稚,一颗填满红色的爱心落在纸中央。绿色最开始是志愿者一格一格标上去的,渐渐地,标绿的单元格越来越多,甚至是成片地“涂抹”。翟星洋说,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如此喜爱绿色:“绿色可能对于我来说已经有特殊的意义了,我看到它会很激动,甚至有点想发抖。”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前所未有的,如同表单中紧挨着的单元格们一样,与如此多的人们守望相连。志愿工作正在进行时,此时的白桃终于收到了先前失联的朋友的消息,回忆起当时的心情,她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只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几天时间里,志愿者几乎都没怎么睡。太阳穴有痛感传来,阳菜后脑勺似有电流经过,麻麻的,能感觉到血管里面的血液在流动,在发热。每次正准备睡下,看到有朋友在群里发救援信息“帮帮忙,再救一个”,阳菜想,“怎么忍心放下手机去睡觉,那些都是熟悉的街景,那些都是熟悉的人。”最令阳菜惊喜的是,由她帮忙联系对接的公司捐增了25台不同型号的移动电源,挽救了郑州两家医院,让很多位重症患者转危为安。许多事情提醒着Sine,“这一切值得”。一位粉丝告诉他,她的住处还没有停水停电,愿意为其他有困难的女孩子提供住宿与物资,希望他发布援助信息,现在想起,Sine依旧非常感动。还有许多粉丝获救后会在私信中感谢他的付出,有些人虽然没有特意向他传递消息,但当Sine清理微博时,发现了许多因为成功得救而删掉的求助信息。7月29日下午,阳菜去了郑州地铁五号线沙口路站。她在附近买了两束花,一束放在D口,一束放在B1口,分别写着“替我亲吻洪水边的朋友”“我们会记起你们”,还有五条人的歌词:文中Sine、笑笑、阳菜、伊桑、阿金、白桃、麻阳、胡涂、鱼鱼均为化名
- END -
运营总监|谢 婵
统筹编辑|陈星萌
值班编辑 | 胡世鑫
推荐阅读
跨界共学实验室 | 消费社会下男性主播与女性观众
跨界共学实验室 | 如何做好一个全媒体人?
跨界共学实验室 | 社会学让我更多地理解社会